X来过这个世界吗?X不是一个女婴的化名,她没有名字,没有出生证明,没有照片,没有户籍卡,没有成绩单,没有病历卡,没有穿剩的衣服、玩过的玩具,甚至她的父母都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子。
如果她仍然活着,该6岁半了。6年前,X的母亲杨水英抱着她,跟着镇远县蕉溪镇的干部石光应走了大约10公里山路后,将她作为罚款,交给了政府。
罚款是因为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被抵做罚款的X:他和妻子对于“政策”表现出了发自内心的尊崇。
依据石光应的说法,X是一次失败绝育手术的产物。在她之前,她的父母已经拥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依据政策,X的父亲陆显德在2002年初做了绝育手术,但这年腊月,X还是出生了。
2003年4月的一天,记忆中阳光灿烂,早上10点左右,杨水英正在做饭,X突然开始哭,哭声引来了石光应。
“当时我刚好路过他们家,”石光应回忆道,“其实从她开始怀孕我们就注意到了。”
石光应进门后便问,你怎么又生了一个。杨水英答是。
石光应说,我罚你款你也拿不出来,拿娃娃顶了算了。你抱着孩子跟我走。杨水英哭着说,养这么大了我舍不得。
“其实,他们也愿意拿孩子顶罚款。”2009年4月18日,石光应在他位于蕉溪镇李树坳村家里的火塘旁,回忆着那一天的细节。那时,他是蕉溪镇计划生育股股长。在蕉溪镇,石光应普遍被认为执行政策“拉不下面子”,恨不下心。
石光应的儿子在广东打工,把上小学的孙子也带到了过去,偶尔会给老石打个电话。老石说他很想念孙子。但那天,他却坚持要把杨水英的女儿抱走。“这是我的工作,我是按政策走。”他笑着说。
据石光应介绍,依据政策,杨水英家得交两万左右的罚款。当天,杨水英和石光应之间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争执。
杨水英家住在山顶,湿气很重,即使在4月间,家里也需要生着火塘子。她找了一个厚一些的包裹,裹在了X的身上,又给自己换了一身出门穿的衣服,然后跟着石光应从自己住的田溪村往镇上走。X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陆显德最后一面。陆当天赶集去了。
即使陆显德当天在家,他应该也不会和石光应发生冲突。
他和妻子对于“政策”表现出了发自内心的遵崇。“这是政策,我们也没有办法。”陆显德往灶头里塞了一把柴火,讷讷地说。
当天中午12左右,杨水英抱着X来到镇政府。在镇政府大约逗留了一个多小时,没人搭理她。下午2点,一辆小轿车拉着杨水英、X以及石光应三个人来到位于镇远县皮家院的县福利院。院方不让杨水英和石光应进去。铁门开了一条缝,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拉开X的包裹看了一眼,问杨水英:“都养这么大了你怎么舍得?”
杨水英说没钱交罚款。转身跟着石光应就往回走。铁门合上。当时院方没有跟石光应以及杨水英做任何登记。杨水英是一个半文盲,这是她第一也是唯一一次来县城。她不知道当时缺少的这个登记,对她以和X意味着什么。
“我送过来的,都没有登记过,是福利院自己在里面登记的。”石光应说。看到杨水英有些伤心,石光应安慰她说,不用担心,娃娃养大了福利院会送出国去。
X失踪了:X变成古城茜
从共和街中段右拐,进一个胡同,大约30米的缓坡,上去就是镇远福利院。500多平米的一院子,左侧是一排平房,右侧是一栋三层的办公楼。福利院和县老年办等几个机构一块在这上班。院里现在只有8个孩子,被8个家庭暂养着。而据石光应介绍,当年这里最多的时候,同时有40多个孩子被照看。
X的最后信息来自于石光应:“听说进福利院后全身长水泡,送到医院打了几针就没事了。”
4月20日,南方周末在镇远福利院看到该院从2001年至今送养到国外的婴儿登记册。院方说,上面是院里全部弃婴的资料。满满6页,记录着80个女婴的生日、捡拾时间、捡拾地点、入院时间、健康状况、经办人、送养地点等15项信息。其中78个女婴送到了美国、比利时、西班牙等国。
80个弃婴,都拥有了“古城系列”的名字,比如古城惠、古城茜、古城梅、古城薇——这个表格几乎使用了汉语词典里的全部女名用字。古城是指镇远古城,它隐藏在云贵高原东部大山中,曾是盛极一时的水陆都会,扼守着由湖广经贵州入云南乃至缅甸、老挝、泰国、印度的古驿道。
80个女婴,除了弱智的古城晴和先天性眼裂的古城茜,已经全部被外国收养,离开了这个古城。
负责福利院婴儿接收、送养工作的副院长姚福建把登记册翻到第三页,肥肥的手指戳在古城茜的资料上:这就是陆显德的孩子,如果家属要,现在就可以领回去。
他喊了一声古城茜,一个穿着一件花衣服女孩子在办公室门口往里看了一眼,来到了办公桌前。五六岁的样子,很清秀的女童,眼睛很亮,当她看着你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畸形的眼眶里挣扎出来。
她是X吗?
编号43的古城茜资料显示,她出生于04年4月16日,04年6月8日,蕉溪镇田溪村陆显德在自家门口捡到她。入院经办人便是姚福建。
可是,出生时间和陆显德夫妇提供给南方周末的并不一样;而且,X并无眼睛疾病。最关键的,陆显德从未捡到过女孩。——他们家和村里另外几户单独住在山顶,即使有人要丢弃女婴,也没必要爬这么高的山,寻到他们家去。
“我不知道陆显德家女娃的下落,但肯定不是古城茜。”已经在福利院工作了近10年的夏宇(化名)说,10年来,福利院就接收过古城茜这一个眼睛有疾病的女婴,她印象非常深刻。古城茜是在镇远大街上捡来的,当时刚出生一两天。
06年退休的前院长肖培炎说,他也不记得古城茜的来历。56岁的肖院长说,因为记忆原因,他无法对陆显德的亲生女儿变成“陆显德捡到的女婴”做出解释。
“因为这么多婴儿,不排除当时登记出错的可能。”肖培炎说。
可以肯定的是,X失踪了。她也许被收养到了外国,或者已经死去。夏宇说,曾有大约10个婴儿因为生病在福利院去世,姚福建否认有这么多孩子死亡,但他确认了死亡事件本身。
人造弃婴:没有一块指路碑是给女孩祝福的。
和X年龄相仿的女婴,福利院现在只剩下古城茜和古城晴。“当时不光是蕉溪镇往福利院送孩子,全县12个乡镇都在送,每个乡镇每年都要送两三个。”石光应回忆道。
21日下午,古城晴在福利院的院子里游荡,看上去,她和同龄的女孩并无异常。细小的雀斑挤满了散兵坑一样的眼窝,眼神湿漉漉的能把整个世界融化了。她喊每一个碰到的男性叫爸爸。她的爸爸在哪里呢?
04年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蕉溪镇的父亲,来福利院抢过自己的女儿。他先打探到暂养自己的女儿的保姆(每个月福利院给这些保姆支付500元钱),和保姆处熟之后,开始央求保姆允许他抱一抱孩子。刚开始,他每过几天回来找保姆一次,看看女儿。有天,他突然抱起孩子就跑。
“四五个保姆马上围了过来,把孩子抢了回来。”夏宇回忆道。
但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会去福利院冒险。“我们这边,父母对于女儿的感情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亲,” 贵州省镇远县蕉溪镇田溪村阳坝组的张扬说,他大专毕业,是村里的文化人,“在许多家庭看来,生一个女儿,只是生儿子过程中的一个意外,并且这个意外会导致他们被政府罚款,所以如果能用孩子抵罚款,他们也蛮乐意的。”
在前往蕉溪镇木溪村的山路口的灌木丛里,摆放着几块一尺见方的“指路碑”,给来往的路人指路,除“上走镇远下走焦溪”的指路文外,上面还写有“信士某某为子某某祈福,愿长命富贵,易养成人”的字样。据当地人说,这是贵州的风俗,家里人在路口立碑指路积德,为儿子祈福。但没有一块指路碑是给女孩祝福的。
事实上,在把女儿抱到福利院之后,陆显德夫妇从没有去福利院探望过X。“偶尔会梦到女儿喊妈妈抱,但我看不清她的模样。”杨水英说。
“不去找自己的女儿,一方面是怕罚款,另一方面是因为当地重男轻女的思想。”张林说。
《收养法》第四条规定,只有丧失父母的孤儿以及查找不到生父母的弃婴和儿童才可以被收养。这是镇远福利院把陆显德的亲生女儿却变成“陆显德捡到的女婴”的原因。
但南方周末了解到,前文提到的80个女婴中,至少有一部分,她们的父母或者亲人,参与了把她们变成弃婴的过程。
镇远县福利院收养女婴登记册中,编号44、被蕉溪镇田溪村烂桥组李代武捡到的古城雯,实际上是李代武的弟弟李泽吉的四女儿。04年3月18日出生。出生两天后,李泽吉就把女儿交给哥哥李代武照看。因为担心罚款,他赶紧带着妻子到浙江余姚打工。
4月20日,蕉溪镇田荣宝副镇长带工作组路过李代武家,听到婴儿哭,就问婴儿是哪来的。
李代武的妻子唐碧珍担心说是弟弟生的会罚款,便撒谎说,是自己打鱼时在河边捡的。田副镇长就说,你不具备收养条件,捡到孩子必须交给福利院。于是,当天下午就把孩子抱走了。
“其实那些声称是自己捡的孩子的,我们都知道是他们的亲戚朋友自己生的。”石光应说。
但在此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李泽吉从未到福利院去探望过自己的女儿。“我怕见了他们找我要罚款。”李泽吉说。
木溪村天堂组的罗幸斌,也是把刚出生的女儿交给妹妹养。结果遭遇和李泽吉一模一样。
李家对这一事件唯一的“报复”,来自于李泽吉15岁的侄子李国民。05年的时候,田荣宝乘李国民的船过河,被李国民晃到了河里,附近的人都看到了。
“我亲眼看到他把我妹妹抱走了。我恨他。”李国民告诉南方周末。
但在成年人中,南方周末普遍感觉一种对于女婴的冷漠。田溪村前村长杨秀波说,农村重男轻女,主要是因为经济原因。“那家如果全是女儿,农活根本就干不了。”
即使对于陆显德家,现在寻找女儿X的动力,也主要来自于妻子杨水英。4月17日晚他告诉南方周末,即使现在找到了女儿,他也不愿意领回来。
X是如何出国的:“我真不敢相信是真的。”
显而易见的是,陆显德和李泽吉们“不愿”或者“不敢”到镇远福利院寻找自己的女儿,让福利院顺利的把这些“人造弃婴”送养到了国外。
被国外收养的78个女婴中,到底有多少是“人造弃婴”,南方周末没有得到具体的数字,石光应说有三四十个,夏宇说有一二十个。
但记者发现,镇远福利院收养和送养女婴的数字,在03、04、05三年中,出现重大异常。在全县26万总人口不变的前提下,镇远福利院的送养登记手册显示,这三年收养和送养女婴的数字,占了过去9年的三分之二强。
最高记录出现在2004年1月5日至1月25之间,仅这“黄金20天”里,有6名出刚生3天到半年的女婴送到了镇远福利院。
南方周末联系到家住美国伯利恒的外科医生windy。2005年5月24日,她在镇远福利院收养了一名名叫古城慧的女婴。而古城慧,就是上述“黄金20天”被羊坪镇政府送到镇远福利院的。
据windy和姚福建双方提供的信息:镇远福利院将自己收养孤儿的信息提供给CCAA(中国领养事务中心);windy也通过美国的中介公司将自己收养申请提交给CCAA,然后由CCAA配对。“不是我选择了我的女儿(古城慧),而是CCAA选择了我们。”windy说。
2005年5月25日,windy到镇远福利院办理了法定的领养手续。福利院向windy提供了古城慧的出生证明、遗失声明,以及她的收养证明。
遗失声明是镇远福利院通过贵州省民政厅与2004年3月6日刊登在贵州都市报上的。
4月17日,南方周末把当年的遗失声明拿给杨水英看,她死死的盯着上面的10张照片辨认了许久,她沮丧地说,不记得了,认不得了。
“把有父母的婴儿,强行送到孤儿院,然后送养到国外的情况,经过我们调查,完全属实。”镇远县计划生育管理局纪检组组长唐剑说。他对于这三年出现弃婴异常的解释是,计生指标过高。
“我真不敢相信是真的。”主管镇远福利院的镇远县民政局副黄局长说。
X值3000美元:“妈妈,我是不是这些中国女人生的?”
如果X不在镇远福利院的死亡名单里,她应该已经在国外了,并因此给镇远福利院换回来了3000美金。
“我们当时给镇远福利院交了3000美元。” Windy说,她依然保存这当年的收据。
姚福建承认78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收取了领养者3000美元的“抚养费”。以2005年美元对人民币的汇率计算,这笔款项高达190万。
“这3000美元,是领养者付给我们的抚养费、医疗费等等,我们也都花在了婴儿身上。有一个女婴心脏有问题,我们看病就花了好几万。”肖培炎说。
见于民政部《外国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子女登记办法》中,并无中国福利机构向外国收养者收取“抚养费”一说。只是第15条提出,“国家鼓励外国收养人、外国收养组织向社会福利机构捐赠。受赠的社会福利机构必须将捐赠财物全部用于改善所抚养的弃婴和儿童的养育条件,不得挪作它用。”
在从美国一些中介了解到镇远福利院曾经把有父母的孩子送养到国外后,windy开始感到忐忑。古城慧就是在上述的“黄金20天”里被羊坪镇政府送到镇远福利院的。种种迹象让windy开始怀疑自己养女,是否是真正的弃婴。两年前,windy开始尝试寻找古城慧的亲生父母。
“如果我的女儿实际上是一种中国方面某些福利系统人员的犯罪的产物,我会最大限度的找到她的原来的家人,这有利于她的成长,并且和原家庭分享女儿的生活,比如寄照片、通信、或者每年假期时安排女儿探视他们一次。”windy说。
只是,6年前那些当事人的遗忘,已经是杨水英找到X,抑或windy寻找自己女儿亲生父母的最大障碍。
4月21日,南方周末依据镇平福利院的记录,找到当初捡到古城慧的羊坪镇社会事务办,工作人员称,已经不记得此事了。
幸运的是,古城慧——她已经很久不用这个名字了——据windy说,她现在在美国很快乐。6岁的她喜欢游泳,喜欢体操,和她的美国哥哥关系也很好。Windy曾经尝试让她接触一些中国的东西比如学汉语,包饺子,但她兴趣不大。
某些流淌在基因里的东西,已经开始显现。有两次,当她看到中国女人的时候,都突然问windy,,“妈妈,我是她们生的吗?”
原来所谓的福利院就是人口贩子啊~而且是挂牌的人口贩子~
这个社会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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